阿芙蘿拉在泰倫的懷中驚醒,像是做了惡夢一樣駭然地轉頭看著安然熟睡的他。她的頭枕在他胸前,而他的左手則摟著她的肩膀,把她攬進自己懷裡,他扣住她身體那堅定的力道幾乎要讓她懷疑他根本就沒有睡著,但他沉穩的呼吸聲背叛了他。她睜大雙眼,看著他闔著的眼皮以不穩定的頻率跳動著,讓他又濃又黑的睫毛顫抖不已,旋即又平靜了下來。
熟睡的他仍然讓她有不敢任意移動的威嚴,但這種威嚴和他平時的氣勢有著天壤之別,這是他未曾戴上面具的臉孔,是他沒有經過任何偽裝的模樣,如果這時候的他讓人不敢親近,那就代表他真的讓人不敢親近,而非他刻意營造的結果。她鼓起勇氣,稍稍抬起頭,湊近他的臉,仔細研究他安詳的表情。此時此刻的他看起來就像個人類,而不是某種遙不可及且難以想像的強大超自然生物。
他從未允許她睡在他的床上,無論他們做了什麼,他總會在最後把她趕走,或是親自把她送回女孩們的寢室。他無法容忍和其他人分享自己的弱點,也一向不願意讓人看到自己睡著的姿態,但他今晚已經接連打破了這兩個原則,這種程度的改變對她來說太過劇烈,以至於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該不該感到恐懼。
這種坐立難安的情緒讓她想到了因為自己的任性而命運未定的艾爾瑪,罪惡感刺痛了她的指尖,並沿著她的赤裸手臂緩緩滑行到她的肩膀,掐住她纖細的脖子,幾乎讓她窒息。
她必須要警告艾爾瑪!雖然這麼做似乎對事實一點幫助也沒有,但總比讓她自己一個人在泰倫身邊被罪惡感啃噬要好過得多,她不想要自己承受這個殘酷事實的重量,而由她自己來告訴艾爾瑪這個消息似乎也是理所當然的一件事。
於是她小心翼翼地撐起上半身,忍痛把自己的身體移到床沿,竭盡所能不發出任何一點輕微的聲音,滑下床,踮起腳尖,躡手躡腳地走出泰倫的房間。地板的冰涼像匕首一樣刺進她赤裸的腳底,這樣的觸感讓她頭皮發麻,但她沒有出聲,迅速而安靜地離開。
她沒有看到的是,被她吵醒的泰倫早就睜開雙眼,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瑟縮的背影,緊抿雙唇,不悅像一條繩子一樣把他的眉心綁在一起,皺成一團。但他什麼也沒說,默默地放任阿芙蘿拉溜走,他認得這個背影,是個想必會為她惹上大麻煩的背影。儘管此刻的他不希望自己身邊再出現什麼失控的大差錯,但他心裡的某個部分卻又好奇的想要知道,她究竟還能做什麼。
走出了他的房間後,她仍然不敢出聲,跌跌撞撞地摸黑在廊道之間走動,試圖在不驚動到任何人、任何生物的前提下走回自己的房間,就算赤裸的腳趾踢到家具也不敢吭聲,只能默默地擰緊眉心,再一拐一拐地往前走。
彷彿過了一世紀之久,她終於抵達女孩們的房間,緩緩地推開那扇沉重的木製房門,只開啟足以讓她扭身閃進房間的縫隙,以免老舊的門軸豪不留情的摧毀她先前的努力。
但在她費盡了千辛萬苦,總算走到自己的床位之後,卻發現隔壁床位的艾爾瑪早已不在床上,她的東西也都不見了。
* * *
阿芙蘿拉和胤兩人之間劈啪作響的火堆就選在這一刻發出了極為不祥的爆裂聲,旺盛燃燒的的火堆已經燒成了深橘紅色的餘燼,不斷的發出微弱的聲響,想要警告他們自己已經要燃燒殆盡,但他們卻忽略了它的警示。
他坐直身子,慢條斯理地撥了撥火堆,並把一些新的樹枝按照某種她看不懂的規則插進火堆裡,讓火焰再度從樹枝之間的縫隙竄出頭來,貪婪的吞食著早已沒有生命跡象的枯枝,略為潮溼的空氣則是它唯一的佐料。
她抬起頭來,憂心忡忡地往外看,雨已經變小了,但是空氣種的某種氣味讓她感到不安。這個味道不像單純剛下過雨、和著草香的甜甜潮溼味,她一向喜愛的味道和現在這種刺激她脆弱感官的氣味完全不同。她皺起眉頭,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好像把自己蜷縮成一團不佔體積的小球,就沒有什麼東西能傷害到她一樣。
「妳也感覺到了,是嗎?」他放下手上的樹枝,和她一起看著被雨水攪動成霧狀的濃稠空氣,空氣的質感不夠清澈,薄霧的顏色也白得很不自然。
「泰倫大人……在找我。」她膽怯地看著他,彷彿害怕他會就這樣把她交出去。儘管一開始的她並不期待自己能逃得多遠,但是一想到自己必須獨自面對泰倫的怒火,她就不寒而慄。更何況這一次,她要面對的,不僅僅是泰倫的怒火而已。
「只要在我身邊,泰倫就找不到妳。」他點了點頭,輕聲安撫她:「至少,用這種方法找不到。」
胤對泰倫的稱呼令她困惑不已,就算胤是貴族,也沒有權力可以這樣直呼另一個貴族的名字,更何況他看起來就像是個平民,和貴族似乎沾不上任何關係。
「但是為了保險起見,我們還是等到早上再趕路吧!畢竟,晚上是泰倫力量最強大的時候,明目張膽地反抗他到底還是不明智的。」他聳了聳肩,彷彿他們討論的只是這場雨可能為他們造成的麻煩,而不是一個神祕莫測的強大超自然生物一樣。
他似乎不介意她一直不回話的事實,優雅地脫下已經被火堆烘乾的長外套,鋪在他們兩人中間,並坐上其中一端:「既然我們要坐那麼久,那還不如坐得舒服一點。」他邀請似的拍了拍身側的空位,不帶任何命令意味:「來吧!」這樣模糊的指示給習慣精確命令的她一種矛盾的衝突感,但是最後她還是挪動了她隱隱作痛的身軀,坐上他的外套。
他喜歡她臉上那種承受著痛苦卻又不希望被對方察覺的微妙表情,儘管她表面上看起來非常脆弱易碎,但是被那層表皮溫柔包覆的核心卻是由某種非常堅硬的質料構成的,這樣的硬度在受力的時候不會彎曲,但過重的力道卻會把它直接攔腰折斷。他渴望能軟化她的核心,並修補她布滿裂痕的表層,但她毀損的程度令他不知道該如何著手,只能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工作臺上輕輕旋轉,檢視、丈量並記錄她身上的每一道傷痕。
而天真的她不了解自己的價值,只是想要尋找一個暫時的庇護所,躲過泰倫無情的追捕、逃避自己破碎而不完整的人生。她對事物的價值沒有程度概念,也不懂回憶之於超自然生物的意義,因此她願意分享它們、割出自己靈魂的一塊小角落,只為了換取幾個安全無慮的夜晚。
「所以,」他側過身子,轉向她:「艾爾瑪自己逃跑了嗎?」他的語句種帶有某種好奇的語調,但卻不帶任何刺探隱私的尖銳感。
她低下頭,看著自己交疊在腿上的雙手,輕輕地搖了搖頭:「不太算是,」她頓了一下,好像怕這四個字會因為來不及呼吸而缺氧一樣,為它們預留深呼吸的時間:「是彌菈告訴艾爾瑪這個消息的,她慫恿一向乖巧聽話的艾爾瑪逃跑,也偷偷地幫了她。」
他聽見她吸了吸鼻子,但是她垂到胸前的頭部讓他無法看清她的表情,更找不到那不一定存在的淚水:「我那時候只是想要幫忙,因為我覺得一切都是我的錯,完全沒有意識到艾爾瑪的身孕在泰倫大人決定人選的時候佔了多大的比重。我希望艾爾瑪能順利逃走,也希望泰倫大人不要為了我犯的錯懲罰其他人。」
她抬起頭來,迎向他的目光。他這才發現,她並沒有哭泣,但是她的五官卻拼湊出一個更令人感到心碎的形狀,她的眼神是灰色的,試圖把她帶回那個失控脫序的時間點,卻徒勞無功。
「那天晚上很暗,厚重的雲層阻隔了月亮和星星的微弱冷光,沒有點燈就什麼也看不到。」她低聲的描述著,而他不需要閉上眼睛就可以想像這個畫面:「我沒有任何計劃,只記得確認泰倫大人在我離開之前看到了我的背影,確認他會先把我抓回去,確認我可以為艾爾瑪爭取多一點點的時間。然後,我就毫不猶豫的衝進了一片對我而言完全陌生的樹林,頭也不回地狂奔而去。」
一聲冰冷的嘆息沿著她嘴角下彎的弧度滑落,他還來不及伸手接住它,它就墜落到地上,摔成碎片,它們像冰塊一樣在火堆的烘烤下緩緩融化,並在地面和他的外套上留下了一點一點的斑斕水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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