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9/18

蜃景: II

(故事是從這裡開始的)

  "訴說你多愛我,作為活下去的理由。
   願儘管大門敞開,你卻難以離去。"
──馬克斯‧巴爾斯基,〈別相信我〉

  他覺得他們已經在床上待了好幾個小時,期間他一次又一次地佔有她,彷彿他只要一停下動作,她的所有權就會易手似的。最後,他終於心滿意足地停了下來,在她身邊重重地躺下,而沒有重量的她輕輕地挨上來,將頭枕向他的胸膛。他下意識地撫摸她如水般柔軟的髮絲,納悶著為何窗外的陽光沒有絲毫變化。

  她撒嬌似的嗚咽聲將他的注意力拉回她身上。他知道自己的手勁不輕,但是她蒼白的肌膚上卻奇異地沒有留下任何一點痕跡,連一點泛著粉紅色的淡淡手印都沒有。他的手指沿著某一塊淤血痕跡輪廓輕畫,若有所思地開口:「這些……傷痕,是怎麼來的?」

  她低下頭,喃喃地說:「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還會……痛嗎?」他輕輕按壓了一下那塊瘀青,而她瑟縮了一下作為回答。「為什麼還痛呢?」他也喃喃地問,但比起問句,這更像是自言自語。

  「喝水嗎?」她輕聲問。他點了點頭,於是她坐起身來,拉起他的手:「跟我來。」

  她牽著他走到小屋另一側傍著岩壁的林間空地,岩壁間的裂縫裡有泉水湧出,像瀑布般流下,匯聚成一個小小的池塘。但這個瀑布有個令人難解的詭異之處。

  整個瀑布像是一幕定格的畫面,彷彿有人按下了停格鍵,才把他們兩人丟進這個場景中。水流靜止在空中,自然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這才想起,剛走進森林時,那一片詭異的死寂。他抬起頭看向四周的森林,才發現定格的不只瀑布,還有周遭的一切,每一片樹葉、每一根樹枝、每一朵花、每一枝草全都被凍結在某一刻,一動也不動。

  「在我的森林裡,時間是靜止的,」她慢條斯理地說,並伸出雙手探向停格的小瀑布,掬了一掌水喝下:「所以我的傷痕永遠也不會痊癒。」

  他沒有馬上回應,只是學著她伸手掬水。看著滿手的水,他不禁為這不受時間、因而幾乎不受地心引力影響的泉水,它靜靜地躺在他手心中,沒有從他指縫間溢出的打算,直到他將它一口飲盡。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她安靜地說。

  「我在想什麼?」他馬上反問,語調中透漏的不是防衛,而是純然的好奇。

  「你無法在我身上留下痕跡。」

  「但妳……感覺得到……?」

  「這影響不到我的感覺,我仍然擁有觸覺、也會感到疼痛,但無論你多麼粗暴地對待我,你都不會真正地傷害到我。」

  他再度陷入沉默。她對他的瞭解深入到有種詭妙的怪異感,彷彿她就是他慾望的化身,不住地說服他解開心中那頭猛獸的枷鎖。

  「這是你一直以來渴望著的,不是嗎?」她輕盈的嗓音在他耳膜上歡快地舞動:「我永遠都有罪,所以你永遠都有理由懲罰我。」

  他感覺到拴住他的枷鎖已然碎裂,甚至化為粉塵,隨著她結束的話聲一起消失不見,但距離他的解放,還差了那麼臨門一腳:「妳為什麼有罪?」

  「我屬於你,卻永遠無法得到你的標記,」她低下頭,怯怯地用指尖輕觸他的手臂,彷彿害怕過多的接觸會激怒他:「光是因為這一點,你就該懲罰我。」

  他感受到一股莫名而強烈的舒暢,體內施放起的煙火幾乎讓他失去理智,但他深深吸了口氣,盤算了一下他想要的場景:「我該不該懲罰妳,是妳可以決定的嗎?」

  她被燙著似的縮回了手,支吾地說:「我、我不──」

  他再度環顧起四周,最後,他的眼神落向小屋後方高度及腰的一堆柴薪。他回頭看向她,並用下把指了指柴薪堆。

  她微微顫抖著,卻絲毫不敢怠慢地往柴薪堆走去,她將長長的水色髮絲攏向身前,接著便順從地俯身趴下。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優雅而流暢的完成這一連串的動作。她的言語和行為都顯示了她對這一切的渴望,但他仍然為她流露出的恐懼感到困惑。儘管她即將受到懲罰,但截至目前為止,他們之間的一切其實都掌控在她一個人手中,他甚至能肯定,她對他的能耐心知肚明,才敢將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給他。那麼,她在害怕什麼?

  在沉默片刻後,他終於上前調整她的位置。他以雙手圈住她的腰,將她往前提,讓她的雙腿離開地面,只能在半空中晃盪。在他的手接觸到她身體的那一刻,她輕輕吁了一口氣,停止了顫抖,而他在她身後拉開了她的雙腿,露出她已經再度溼潤的私處。她嗚咽了一聲,卻沒有絲毫抗拒,只羞赧地將臉龐埋入臂彎。

  他後退了兩步,欣賞眼前令人窒息的絕美景象。此刻的她是以羞怯、順從和脆弱組成的物質,無聲地等待他的裁罰。在他看來,等待的人不能算是真正的存在,因為他們唯一能做的,只有將時間換成未來。

  而此刻的她,就這麼在他眼前,卻又不存在似的等待著。

  他默默地從腰間解下他其實很少用的、以麻繩編結而成的短馬鞭,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她。他伸出以虎口夾住短鞭的右手,輕輕地以指尖描摹她臀上凌亂的長條狀瘀痕,而懸垂著的短鞭便也輕輕擦過她大腿後側,並引起了一波波漣漪似的顫抖。

  接著,他揚起右手的短鞭,瞄準了他描摹的那一條瘀痕,重重地揮下。

  新傷和舊痕結合的疼痛超乎她的預期,令她不自覺地瑟縮了一下,而他的左手則立刻跟上,穩穩地按住了她的後腰,讓她沒有掙扎的空間,而下一鞭也隨即補上任何可能存在的空白。每一下都經過精確的瞄準,每一鞭都抽在她的舊傷痕上,而他偏執地、有條不紊地尋索她身上的每一道痕跡,注入全新的疼痛。臀部、雙腿、背脊、手臂,他的短鞭一一爬過,留下一個個殘酷無比的親吻。

  當他終於停下手上的動作,組成她的主要成分之一已經由順從化為哭泣,她沒有掙扎,但卻隨著每一下抽泣不住地打著顫。而他按住她後腰的左手收起,抓緊了一把她後腰白嫩的皮肉,就猛力地從她身後進入她,毫不留情地撞擊著她覆滿傷痕的柔嫩肌膚。她溫柔而羞怯的呻吟聲與前所未見的溼潤消弭了他最後一絲懷疑,她是真心地渴望得到他的懲罰。在他高潮之前,他再度揚起了右手的短鞭,往她的右腿外側重重地抽了兩下,突如其來的疼痛再度讓她瑟縮、並夾緊了雙腿,而他則將自己的最後一點體力隨著最後一下撞擊送進她體內。

  他趴倒在她身上,粗重地喘了幾口氣後,輕柔地扶起她,並擁著她坐倒在草地上。她將臉龐埋進他的胸膛,而他則溫柔地耙梳著她變得凌亂的髮絲:「我必須懲罰妳,不是因為我無法在妳身上留下我的標記,」她抬起頭,困惑地看著他,而他則寵溺地親吻她的鼻尖:「而是因為妳屬於我,身上卻留著別人的痕跡。」

  她伸手環住他的後頸,羞赧地問道:「那你會原諒我嗎?」

  「不會,」他很快地回答,彷彿這是個不需要考慮的問題:「這就是為什麼,等著妳的是永恆的懲罰。」

  她的臉上漾起了一抹燦爛的微笑:「真正的永恆?」

  「真正的永恆。」他揉揉她的後腦勺,點了點頭。

  她低下頭來,溫柔地吻他。

* * *

  他從未感到如此幸福。

  在這個世界裡,他享受的是真正無憂無慮的生活。時間不會流動,他們因而沒有任何與溫飽相關的生理需求,他們不會疲倦、也不會老化。在這座不必擔心安危的森林裡,他們沒有煩惱,也不需要為任何事情妥協。

  他有足夠的時間學習宇宙中所有的知識、創作,還有充足的時間與他的愛人相伴、做愛。他曾經有可能渴望的一切都得到了滿足,甚至超越了滿足──過去的他絕對不敢奢望他能擁有他此刻所擁有的一切。

  從不移動的陽光和無法老去的肉身沒有辦法透露他在森林裡待了多久,而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他也不認為這是個重要的問題。他們承諾了彼此永恆,而他們是整個世界唯一一對確實能以永恆作為承諾的愛侶。他們擁有永恆,凝滯的時間沒有能力從他們的指縫間溜走。

  直到有一天,牽著手散步的他們,走到了當初他走進森林的入口。

  他猛地停下腳步,陷入了沉默。

  「我從來沒有問過你,你走進這座森林之前的故事。」她試探似地開口。

  「沒有什麼好問的,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情了……」荒漠裡的生活離此刻的他如此遙遠,彷彿這兩個世界相隔了整個世紀,也有可能更久。然而,這個距離並未使他遺忘過去的一切,畢竟遺忘也是時間的副作用。於是他喃喃地說出那充滿風沙、土灰色的生活。

  「荒漠啊……」她將目光拋向遠方,卻似乎沒有對焦向任何一處:「不知道荒漠的景色是什麼模樣。」

  「在那排樹後面,」他伸手指著不遠處的雲杉樹:「就是我走進來的地方,從這個角度,妳可以看──」

  她搖了搖頭,打斷他:「在那排樹後面,我只看得到更大片的、綿延不絕的森林。我沒有辦法離開這裡,也沒有辦法窺視外面的世界。」

  他拉了拉她的手,微微轉身:「那,我們回去吧!我可以把荒漠畫下來,給妳看。」

  但事情並沒有就這樣結束。

  他沒有辦法將那排樹林之後的景色拋諸腦後,畫完了一幅極其擬真的荒漠風景後,他著了魔似的再次回到森林的邊緣,看向他曾經視為全世界──就像她將森林視為全世界──的荒漠。荒漠維持著他離開時的模樣,太陽剛剛沒入地平面之下,稀微的餘光仍染紅了貼著地平線的一小片天空,狂風吹起的土灰色沙石凍結在空中,連他心愛的馬都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含著一口噴到一半的氣、舉著一隻跺到一半的腳,就被時間剝奪了生氣。

  她將一切看在眼裡,卻不知道能說什麼。

  他不再注意她,她失去了曾經的重要性,偶爾想起她時,他只感覺得到困惑和迷惘。迷惘。他將這個字放在口種反覆咀嚼。他從未感覺到迷惘,無論是在荒漠中還是森林裡,之於他,這是個絕對陌生的全新情緒。

  許久、許久之後,他終於轉身,走向小屋。

  等著他的,是早已淚流滿面的她。他試圖開口,張開了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你想要離開我嗎?」

  他無法回答。

  「我以為……你在這裡,很幸福。」她啜泣著,卻仍然掙扎著說出一個完整的句子。

  「我真的、真的很幸福,」他終於找回了嗓音,並走上前,握住了她的手:「和妳在一起,我過得太幸福了,簡直罪惡的幸福,但是……」

  「你忘了我們真正的永恆嗎?」

  「我沒有忘記……」他苦笑了一下:「但是如果沒有結束的一天,幸福有什麼意義和價值呢?」

  她別過頭去,掩面哭泣。

  「我已經享受過了最美好的一切,我對接下來的人生別無所求。如果可以,我多麼希望我能帶著妳一起走,但是妳沒有辦法離開這裡……」

  「如果你離開,就永遠回不來了。」

  「我不會馬上離開,我可以陪妳,直到妳願意接受我的離去……若要說永恆,難道我們擁有的這一切不能算是永恆嗎?」她鑽進他懷中,而他也將她攬入懷裡,輕撫她的後腦勺。

  他們看不到、也幾乎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只知道對於他們兩人而言,這個擁抱似乎維持了一個世紀。最後,她終於離開了他的懷抱,擦了擦眼淚,轉身背對他:「你走吧!如果你不想留下,就算我們擁有永恆,也只是永恆的假象。如果你的心不在這裡,就算你人在場,也沒有任何意義。」

  他低下頭,在她的頭頂上印下一個深深的吻。他知道他沒必要再多說什麼,對於共度了好幾輩子的他們,還有什麼不能領會的呢?

  於是,他轉身,沿著第一天他走進森林的那條小徑離開了他們的小屋,再一步步地將他協助構築起的世界向後拋。在樹林的邊緣,他不敢回頭,只是緊緊地闔上雙眼,跨出了一大步。

  他沒有看到的是,她跟在他身後踏出了小屋,含淚目送他離去的背影,直到他在兩個世界神奇的交界處憑空消失。淚珠成串地沿著她的臉頰不住滑落,而在他跨出樹林的那一刻,她的右腿外側緩緩地浮現了兩道猙獰的紫黑色瘀痕。

  當他回頭時,身後的森林已經不見蹤影,只有呼嘯的風沙迎接他尋索的目光。他伸手安撫他的愛馬,牽著牠回家。

  而那個比荒漠還要真實的世界,就只是海市蜃樓。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