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6/11

夢中之夢


總是在最沒有時間的時候一直有故事可以說,
但是人不就一直是這樣嗎?
只有在做不到的時候,
才會突然擁有完成某件大事的動力。
激發這篇故事的靈感來自於一首歌、一首詩,
還有一小片透明且薄如蟬翼的靈魂。

艾若


  "I kissed you in my dreams. Tasting your lips, felt so real. I got addicted."
—J. F.


  他並不愛她。

  事實上,她不具有任何可以使他迷戀的特質,她的長相儘管清秀耐看,卻不是他喜歡的類型。而她如此柔軟弱小,像一朵需要呵護的白色雛菊,但卻有某種讓人想要狠狠摧殘的無助特質,讓他在想要虐待她的同時又不得不保護她。而只有他一個人,有權力命令愛逞強的她,在真的摧毀自己之前停下動作。

  這只是一種獸性的佔有慾,一種成為狼群首領的詭妙慾望。她是這個群體中,唯一一個擁有柔軟的身軀、雪白的肌膚、高聳的胸脯、清香的髮絲、纖弱的四肢之生命體,當她意味深長的眼神只繫在他身上,他就會成為月圓之夜唯一一個有資格站在最高斷崖邊的王者。

  他喜歡在她認真做事的時候觀察她,如此不自覺的轉動靈活卻脆弱的手腕和腳踝,彷彿不知道自己正被他虎視眈眈的眼神逐步吞噬。有時候,他會走近她,對著她緋紅且彎曲的耳窩溫柔的輕聲細語,她的驚愕與慌張成為他甜美濃烈的報償。

  他多麼喜愛玩弄她!像高傲的貓兒玩弄被困在小小魚缸裡的鮮豔金魚,當她說錯話、做錯事,他恫嚇她;當她的反應令他難以回應,他就收手,罔顧她的焦急與不安,轉身離開。私底下的他們幾乎毫無交流:他會在三句話內殘酷的封殺任何她試圖交談的徒勞舉止,用毛茸茸的巨大貓掌撥弄她,然後拋下她獨自待在狹小空蕩的魚缸裡,只有自己的回音、與他指爪存在的回憶和她作伴。

  而在旁人面前,他會緊挨著她坐下,兩人的身側緊密的貼合著,像設計完美的卡榫、像兩塊相鄰的拼圖、更像一組獨一無二的虎符,他會伺機在她耳邊呢喃低語,就算遭到側目或成為打趣的對象,也毫不介意。

  更甚者,他是專屬於她一個人的騎士,除了她,他不會護送任何人回家。他與她相較之下顯得龐然的身軀聳立在她身前,替她擋去凜冽寒風和碎冰般的雨點,而她溫軟的上身瑟縮在他的陰影之下,不敢用自己近乎罪惡的雙手觸摸他貴族般高貴非凡的身體。唯有紅燈像盞血色燈籠般在他們頭頂上方被點燃時,她才會藉故於交談,將自己柔嫩的胸脯緊貼上他壯碩的背部肌肉──她脆弱不堪,卻懂得使用自己的致命武器。

  噢!她是如此迷戀他,這一點無庸置疑。

  當他們像子彈一般射過由柏油鋪成的彈道,空氣因為摩擦而微微凍結,時間也隨之靜止。她多麼渴望能整個晚上坐在他身後,無聲的嗅聞他身上那熟悉的氣味,讓這個畫面凝結在時空洪流的一個扭曲節點,在此刻瞬間結束之前,永無止盡的延續下去,一如永恆──任何永恆,都有終將結束的一天,只是如此稱呼它的人不會見到它的終結,如此而已。

  她越來越看得清,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價值,但她慘遭消費後卻仍然甘之如飴。她為他奉獻自己透明且不住顫抖的靈魂──那顫抖是為了唱出她血液中的詠嘆調──任憑他將一切棄置。因為這就是她想要並需要的,在被踩在腳下的同時也被捧在掌心,在被悉心照料的同時也被冷酷的扯碎。他無情的手指摘去她一片又一片鮮嫩多汁的雪白花瓣,露水像她該噴灑的血液一般飛濺,卻沒有人知道問題是什麼,就算花瓣被撕扯殆盡,他們仍然找不到答案。

  在她的靈魂全部傾倒進他充滿破洞的口袋中之前,他會一直陪在她身邊,但一旦她沒有足夠的靈魂支付他的陪伴,他會就此離開,消失在她曾經具有意義的生命線盡頭。

  有時候,她顯得難以理解。她用盡方法隱藏自己,她的羞澀和怯懦既真實又虛偽,她調情的意圖虛軟無力,無心之語卻往往挾帶狂風暴雨之勢襲向毫無防備的他。她如此純潔溫柔卻又駭人地放肆,讓他難以抉擇究竟該親吻她、還是嚼碎她。隱喻和象徵也是她的武器之一,她將它們揉成蠶絲,並緊緊裹住自己易碎的身體,倘若旁人無法解讀這些比喻,她就無法破繭而出,別無選擇的永恆受困於她細膩的致命思想。

  而這一切就像層層堆疊的夢境,只有夢境裡的夢境,才能讓夢者循著線索找回真實,自鮮豔且令人頭痛欲裂的奇幻夢境中狼狽墜落,像墮落天使一樣從天堂跌落人間,在找到途中遺失的每一根羽毛之前,天使將被永恆禁錮於此。

  她會為他翻譯用奇妙語言寫成的詩作,像解讀時間凝結時懸浮在空中的那一滴渾圓雨珠,她以雨水為墨,在他的背上寫作:

  Спасибо вам и сердцем и рукой
  За то, что вы меня - не зная сами! -
  Так любите: за мой ночной покой,
  За редкость встреч закатными часами,
  За наши не-гулянья под луной,
  За солнце, не у нас над головами,
  За то, что вы больны - увы! - не мной,
  За то, что я больна - увы! - не вами!
  (我全心全意的感激您
  為了──您甚至不知情──您愛我至深:
  為了我靜夜中的安寧,
  為了鮮少在晚霞輝映下相會,
  為了不在月色下緩步相伴,
  為了,我們從未分享同一片陽光,
  為了,唉!您不因我而憂慮,
  為了,唉!我不因您而受苦!)

  她會默默的將他詭異曖昧的愛情收進掌心,它柔軟溫暖,卻唯有它,能在無情折磨她的同時,療癒貫穿她胸口的真正創傷。她看似從未獲得他的垂青、他的關愛,她看似在這場戰役中一敗塗地,但藉由慘敗,她收集到她所需的一切──她得到了最熱情、最莊嚴的痛苦。她捧住自己血流不止的心口,因為痛,她知道自己熱情而莊嚴的存在於夢中之夢──唯一具有足以供應她生命所需之象徵意義的殘酷伊甸園。


* 文中引用詩節出自於Марина Ивановна Цветаева的Мне нравится,翻譯詩作經驗不足,歡迎指教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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