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未像這樣狂奔過。
寬敞的街道上空無一人,已經過了宵禁時間,除了巡警,沒人能在外遊蕩。城裡的每一個人都像被切斷了電源的機器人般熟睡著,而空氣裡的每一粒分子都盡責地傳播著震耳欲聾的死寂。
他拉著我的手,沿著大街,沒命地邁步狂奔,腳步聲放肆地迴盪著,比平常還要響亮許多。他的速度太快,被拖著跑的我踉蹌著試圖跟上,強迫自己邁開步伐,以免我撲倒在地,還連帶拖累他。然而我疲憊不堪,來回擺動的雙腿已然麻木,肺部的燒灼感也幾欲讓胸腔爆炸,但是停下來不是選項之一,我只能低下頭、咬緊牙關,繼續跑。
我從未聽聞過謀殺,不知道殺了人之後該怎麼做、該逃多久,也不知道我們能去哪裡。四周仍是一片死寂,沒有警報聲,也沒有警笛。或許,該追捕我們的人,也和我們一樣沒經驗,不知道該怎麼處理。
過了好久,我們終於逃離了市中心,闖進郊區一幢玻璃碎裂、殘破不堪的無人空屋。我們筋疲力竭地癱倒在地板上,虛脫地喘著粗氣。我們不能睡著、也不該休息,但是此時此刻,我們連移動一根手指頭都辦不到。
* * *
「妳不是醫生嗎,」他質問著,比起問句,這還更像驚嘆句:「告訴我,我到底怎麼了!」
我坐在診間的辦公桌前,心不在焉地轉動著手中的筆,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我得用盡所有的自制力,才能將目光自他臉龐剝下。
「我是不是生病了?」他降低了音量,終於拋出了一個比較容易回答的問句。
我幽幽嘆了一口氣:「我們兩個都病了。」
「我們得了什麼病?」
我終於放下手中的筆,鼓起勇氣迎向他的目光,心臟在胸口如此劇烈地狂跳,讓我覺得只要一開口,心臟就會從口中跳出來。但是我必須開口,他有知道的權利:「一種非常、非常古老的慢性病,叫作愛情。」
他一臉茫然,像是從來沒有聽過這個詞彙,而我不怪他,畢竟這種疾病早已走入歷史,除了醫生,幾乎沒有人聽過這個名詞。他再度開口:「那得了這個病,會怎麼樣?」
低下頭,我揉了揉眉心:「這種病不會對生理健康造成任何影響,比較像是一種心理疾病。病患會為他人做出難以預測的非理智衝動行為,多數時候,這個病並不危險,但在某些極端的案例中,病患會成為整個社會的威脅。」
數十年前,基於過高的犯罪率,政府開始插手控制全人類的許多生理機能,其中也包含了費洛蒙,以求社會的安定。在那之後,每個人都與政府經過計算與基因匹配過的同性對像成為伴侶,共同養育由仍有生育能力的人組成的生育中心產出的嬰孩,男嬰由男性家庭養育、女嬰則由女性家庭養育。在那之後,罹患愛情的病患人數從將近人口百分之百的普及率劇烈降低,直至趨近於零。
「那,治療方法是什麼?我們……一定要接受治療嗎?」
「這個病截至今日仍然只有一種治療方法,也就是回憶切除手術。手術的風險非常高,因為我們必須把與對方相關的所有回憶全部切除,可能會連帶切除到讓身體機能能正常運作的其他回憶。接著……我們必須停止與對方見面,就像對方從未存在過。」我低著頭,細聲卻清晰地將自己練習了一整夜的臺詞流暢地吐出。我必須開口,他有知道的權利。
「不要寫報告,」他猛地起身,按住我的右手:「我不想忘記妳。」
我抬起頭看著他,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麼,只記得整個世界只剩下他淺棕色的眼眸,與他手心傳來的暖暖溫度。
* * *
「嘿,」他的嗓音和我手臂上傳來的溫柔撫觸將我喚醒,我睜開雙眼,他俯身由上往下看著我:「妳睡著了。」
我揉了揉雙眼:「我睡了很久嗎?」
「沒有,」他拉住我的手:「妳還可以嗎?我們該走了。」
「我們要去哪裡?」我勉強坐起身子,萬分疲憊地問。我知道我們不該停下來,這個破敗的空屋也不是妥當的藏身處,但是我完全不知道任何可以躲藏的地方,不只是我,全世界大概沒多少人擁有這樣的知識。
他也起身,扶著我站起來:「我聽說……一直往北走,那裡有一座森林,裡面零零星星地住著一些像我們一樣的人……」
「聽說?」我蹙了蹙眉,想起今夜稍早他違反規定闖進手術室時那興奮的神情。難道當時,他想要跟我說的,就是那座森林嗎?
若他沒有闖進手術室,事情是不是會有所不同?
現在這一切都不重要了。我微微搖了搖頭,就連他都無法注意到的幅度。現在的我們只剩下一個小小的希望:找到他說的那座森林,或在路上被捕。
他卸下背後大大的背包──這是我今夜第一次注意到它──拿出了兩件防風外套,並將其中一件遞給我:「穿上吧!離開這裡之後,會很冷很冷。」
我默默地接下外套並披上。他指的「這裡」不是這棟屋子,而是政府控制溫度的範圍。若北方的森林裡居住著更多法外之徒,可以想見的是,他們不會活在政府的控制區內。但是,說穿了,在這裡出生、生長的我們,又怎麼能知道什麼叫作很冷很冷呢?
他緊緊握住了我的手,在我們跨出大門前,停下了腳步,回過頭來,輕輕吻了我的額頭:「準備好了嗎?」
我點了點頭,而他再度轉身,牽著我走入一片未知之中。
四周仍是一片死寂。想來,就算我們遭到追捕,巡警隊也不想冒著吵醒其他居民的風險。或許我們的一舉一動早已遭到監視,而我們卻渾然不覺。
我們不再狂奔,而是像兩幢幽影般滑過沒有絲毫生氣的街道。我們不停地、不停地前進,偶爾他會停下腳步,從背包裡拿出水瓶遞給我,而我總只將雙脣沾溼便將水瓶遞給他,不知道若我們把水喝完,要到什麼時候才找得到下一個水源。而他會微笑著搖搖頭,蓋上瓶概、收起水瓶:「看妳喝水,我就不渴了。」
接著他再度背起背包,牽起我的手,往北走去。
* * *
晚餐過後,她泡了兩杯配給的紅茶,端進我們的書房。
我蜷曲著坐在我的扶手椅上,翻閱著一本厚厚的書。她將紅茶擱上茶几,我心不在焉地說了聲謝謝,她卻默不作聲,於是我帶著略為困惑的眼神抬起頭,驚訝地發現她一臉嚴肅:「怎麼了?」
她默默地在自己的扶手椅上坐下,拿起她的馬克杯,煞有介事地啜飲了一口,又將馬克杯放回茶几上,始終不敢對上我的目光:「妳生病了。」
我內心一凜。我一直知道她有一天也會發現,畢竟,她也是醫生,但我從沒想過,這一天來得這麼快。
「我知道妳不想治療,我也知道治療的風險很高,但是……我們很久很久以前就說好,明年要申請一個小孩。就算妳現在不治療,到時候申請書一送,如果體檢的時候妳被發現了,他們還是會強迫妳接受治療的。」
我闔上書本:「妳都知道了,還想跟我一起養孩子?」
「我一直都想要孩子,就算妳手術後有什麼問題,我一個人也能照顧妳和孩子。」
「妳也知道這個病沒有什麼危險性,如果妳不說,我也不說,哪個醫生比我們兩個還厲害,能知道我生病了?」
「病患本來就有義務接受治療。如果我們刻意隱瞞而被發現了,我們就再也無權申請任何東西了……孩子、住房、升職……我都打聽過了,我不想冒險。」
我再度翻開書,冷淡地說:「再說吧。」我知道她說的沒錯,但是如果時候到了,我不簽字,她申請書還是送不出去。在想好兩全其美的方法之前,我不想要多作討論。
「一起養育孩子是我們結為伴侶的時候就說好的,妳不能臨陣反悔。」
「結為伴侶?」我抬起頭來,瞪大雙眼看著她:「伴侶是在出生前就配對好的,我們兩個都沒有任何選擇,任何決定本來就是只能互相妥協,沒有哪對伴侶意見永遠一致的。」
「我已經把病例報告交出去了,也預約好了明天晚上的手術室,我來執刀。」她猛地站起身來,顫聲說著:「妳要恨我,就恨吧!」接著她飛也似地逃出了書房,彷彿害怕我會對她動粗。
依她的結局看來,這樣的恐懼似乎也沒有錯。他在手術即將開始時闖進了手術室,而她緊緊握在手中的那把手術刀,就在一陣慌亂和扭打中,刺進了她的腹部。
在我回過神之前,他已將被束帶固定在手術臺上的我解下,並拉著我奪門而出。
* * *
我們離開了政府的控制區已經很久了,而四周的景色早已變得與我們所熟悉的迥然不同。蒼白的冰晶從天上飄落而下,他好奇地用指尖挑起了一片,看著它化為水珠:「雪?」
而我點了點頭,儘管在此之前我也和他一樣從沒見過雪。我將雙手插進防風外套口袋,繼續往前走。天氣比我們所能想像的寒冷太多,就算有他的外套,我們還是不敵陣陣鑽進我們衣領的寒風。
眼前不見他稍早提過的森林,就連一棵樹也看不到,只有白茫茫的一片皚皚雪地,延伸到地平線的另一頭。腳踩在雪地上的嘎吱嘎吱聲已經失去了最初的驚奇,化為另一種形式的腳步聲。雪水隨著邁出的每一步滲進鞋中,我的腳趾已經凍到失去了知覺。
當我們因為失溫而無力地栽倒在雪地中時,我們已經走了很久、很久,森林仍然不見蹤影,連一根樹枝的痕跡都沒有。我很清楚失溫會有的身體反應,也很清楚我們一倒下就再也站不起來了,但是一切已然太遲。
他掙扎著爬向我,並用盡全力伸出右手,將我攬入懷中:「如果我們能……慢性病……解脫,也不錯。」他手指奇異的青藍色澤與斷斷續續的語聲有一種特異的詭妙感,讓我害怕得闔上了雙眼。
我開口,卻試了好幾次才終於發出聲音:「或許……就是放……治療的下場。」
他發出吃力的輕笑聲:「……這之前……妳沒有得過……也……療過,」他摟緊了我:「關於愛情……妳懂什麼?」
而我也微微一笑,偎在他懷中,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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