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近在咫尺,伸手便可及,但我知道,你的愛如流水。
我在一片泥濘中醒過來。
四周是一片沼澤,一注來自附近河道的清流注入一池漆黑的泥水中,並毫不嫌棄地將烏黑的色澤染上身。除了汩汩流水聲,周遭只有一個模糊的人聲:「放我走……放我走……」我認出了自己的聲音,卻沒有開口的印象,便試著伸手掩住自己的嘴,而那人聲就這麼消失了。
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道自己是從哪裡來的、為什麼會在這裡。我低下頭,試圖尋找一點蛛絲馬跡,卻只看到覆滿全身的黑褐色黏稠汙泥。
坐起身來,我輕輕拂去右臂上的泥水,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層變得髒兮兮的白色鱗片,而潛入鱗片底層、深深刻入肌膚的,是難以計數的傷痕:鐵鍊的勒痕,以及雜沓交疊的鞭痕,它們隱藏在鱗片之下,化為無法抹去的烙印。而左臂上的泥水則沾黏著幾根美麗的藏青色亮面羽毛,我將它們一一拾起,集成一束,並小心翼翼地只捏住羽根,以免傷到它們。
腦中仍一片空白的我,困惑地望向注入沼澤的流水,下意識地朝著清澈水流的來處走去。既然我什麼都不記得、什麼也不知道,那所有方向都同樣既正確無誤又錯得離譜,沒有絲毫區別。
水流一點一滴地帶走了我身上的髒汙,被泥水沾染的鱗片終於漸漸露出原有的蒼白色澤,在洗去所有泥濘後,我撐著虛弱的身子爬上岸,走進河岸旁一片蓊鬱的樹林。
樹林裡完全沒有亮光,就像沒有燈火、也沒有星月的午夜,所幸手上那把藏青色的羽毛在一片黑暗中無聲地閃爍著幽幽的藍光,我才不致失去方向。參天巨木與矮灌木毫無規則地錯落四處,而我則在它們之間漫無目的地穿梭著,彷彿身處一座由綠葉與夜色構築而成的迷宮。亂轉了一陣後,前方出現一堵由開了簇簇纖小白花的灌木組成的矮樹牆,而我著了迷似的朝它們走近。
白花散發出的香氣遠遠聞起來有種淡淡的芳香,然而隨著我步步移近,花香味卻越來越濃郁,甚至濃烈到令我不住作嘔,但我沒有停下腳步。我撥開樹叢的枝葉──嬌嫩溼潤的花朵下方詭異地黏滿了死去或即將死去、掙扎不已的蚊蟲──露出了矮牆後方一條隱密的小徑。
事已至此,我似乎也沒有其他選擇,於是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穿過樹叢,走上小徑。覆滿雜草的小徑引我走向一座躲藏在林中深處的高聳城堡。我繞著城牆走了一圈,卻沒有看到任何可以進出的開口,只有一堆又一堆由雜色亂石堆砌而成的不規則矮牆。
我在牆外猶豫地跺著步,考慮自己是否該就此離去。然而,在我來得及做出任何決定以前,一對堅硬的鳥爪深深嵌入我的肩膀,將我懸空提起,往城堡黑得令人畏懼的高聳巨塔飛去。
突如其來地過量恐懼剝奪了我掙扎與嘶喊的能力,無聲地任由獵捕者拽往一片無色的未知飛去。爪子的主人是一隻體型不比噴火龍小的巨大老鷹,牠沉默地往高塔飛射而去,像一顆長了鳥翼的子彈,偶爾,牠會開口,用牠粗嘎的嗓音淒厲的指控:「小偷!小偷!」接著,牠飛進沒有玻璃的窗戶,將我拋擲向堅硬冰冷的大理石地板,就轉身,頭也不回地離去。
翻滾了兩圈後,老鷹拋擲的力道終於被消磨殆盡。我使盡全力撐起隱隱作痛的身軀,但在我來得及抬起頭之前,一雙黑色的長靴走進了我的視線。對方沒有出聲,也沒有碰觸我,一股難以名狀的恐懼卻油然而生,徹底奪去了我的行動能力。
經過了片刻的僵持,他彎下腰,將我攙扶起身,而我的視線自然而然地落上他的手臂。他強健的雙臂上覆滿了藏青色的亮面羽毛,和我珍惜地緊捏在手裡的那幾跟羽毛一模一樣。不只手臂,他全身上下都是深青色的美麗羽毛,在幽微的光線中閃閃發出冷色藍光。我貪婪而癡迷地看著他,為冷酷的藍所魅惑,在看見他之前的一切彷彿失去了該有的意義,因為他身上那純粹的、沒有溫度的顏色取代了我可能曾經在乎的任何事物。
「有人偷走了我的羽毛,」他執起我的右手,接過那幾根我小心翼翼護著的羽毛,並順手以拇指輕輕撫摸我的手背,拂去了一層乾裂的鱗片,但它們在觸地前就消失不見,消蝕在陰冷的微風中:「但如果妳願意留下來,我就把它們送給妳。」他的語氣沒有任何起伏,也是冷冷的藍色。
「……我願意留下來……」我再度認出了自己的聲音,卻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又是為何開了口。
「要留下來,可以。」他的手指往上摸索,拂去更多蒼白的鱗片,淡粉色的柔嫩肌膚傳來陣陣難以忍受的刺痛,我顫抖著,卻沒有抽回左手。而他,漠然地搓揉我皸裂的鱗片,不在乎我的疼痛:「但妳必須成為我的雛鳥,褪下這些無用的鱗片。在我的城堡裡妳不需要它們。」
我呻吟出聲,疼痛隨著每一下心跳衝向腦門,肌膚表層也傳來陣陣與心跳頻率吻合的抽痛。就在我無力地跪倒在他腳邊之前,他抱起我,走向王座般的扶手椅,並將我安置在自己腿上,繼續輕柔而殘忍地拂去我捲曲糾結的鱗片:「妳會長出柔軟的羽毛,雪白色的羽毛,像在蔚藍青空裡泅泳的雲朵一樣白皙。」
再度低下頭,我困惑地看著自己毫無血色的蒼白雙手,那是一雙曾經熟悉,如今卻陌生無比的手。殘存的鱗片封存了我過去的所有傷痕,只要一揭開,就會有鮮血汩汩流出。
「妳該好好休息。」這是他唯一的指示與命令。
於是我被帶到高塔閣樓裡掛滿白色帳幔的房間,門口沒有階梯,只有會飛的他能自由進出。房裡迎接我們的是個淡淡粉色的身影,她將我接進懷中,溫柔地替我沐浴、梳頭,並在床邊輕輕地哼唱我聽不懂語言的搖籃曲,哄我入眠。
每天清晨,他會坐在床沿將我喚醒,接著便極富耐心地將我身上蒼白的鱗片一一挑去,但卻始終保持令人窒息的沉默,而我也害怕得不敢開口。除了我被拋進高塔的那一天,我沒有聽過他吐出一字一句,或許,我必須要真正成為他的雛鳥,才有與他交談的資格吧?儘管他從未如是承諾,我卻總這麼堅信著。
而他會在疼痛淹沒我之前住手,默默起身,將她喚進旁邊的小隔間。她會低著頭,扭捏地絞弄著雙手,服從他無聲的指令。偶爾,我會聽到沉重金屬的碰撞聲、某種清脆的拍擊聲以及悶悶的人聲從小隔間傳出來,但是那些聲響聽起來總是非常、非常地遙遠,彷彿來自地平線的另一端,而不是只有薄薄一牆之隔的房間。
接著,隔間會陷入一片死寂,幾個小時後,她會出現,溫柔地撫摸我的頭頂和臉頰,並放洗澡水為我洗去脫落的鱗片和血跡。而他,早已不見蹤影,要到隔天清晨才會再度現身。
我從來不知道他們在隔間裡做了什麼,她總是如此平和嫻靜,從她身上我看不出任何蛛絲馬跡。然而,每天走出隔間的她,身上總會長出比前一天多一點點的白色羽毛,一點一滴地漸漸奪去她淡粉色肌膚的版圖。她也會變成他的雛鳥嗎?在我身上的鱗片全數脫去之後,他也會把我喚進小隔間裡嗎?
隨著我身上的鱗片逐一剝落,小隔間的聲響也令我越來越不安。對細節一無所知的我不知道究竟該為此恐懼還是期待,但我開始害怕最後一片鱗片落下的那一天,甚至為此失眠,惹得負責照顧我的她也焦慮萬分。
最後,我身上的鱗片已經所剩無幾,離那決定性的時刻或許只有一兩天之隔,我終於掩不住好奇心與無知的恐慌,決心跟在他們身後窺探,在小隔間裡發生了什麼事。
以小隔間稱呼這個空間,顯然低估得過了分,這個空間的尺寸不合裡地龐大無比,也解釋了為什麼傳出的聲音聽起來總是如此遙遠。我躲在隔板的陰影之下,屏息觀察眼前的兩個人影。
她跟在他身後走到了房間中央,並嫻熟無比地將雙臂筆直向上高舉過頭,而他漠然地接過她的手腕,把它們固定上從天花板垂下來的鐵鏈,接著他蹲下,拉開她的雙腿,並將她的兩個腳踝鬆鬆地固定在兩側的兩條鐵鏈上,讓垂落在地面的沉重鐵鏈隨著她身體擺動發出刺耳的鏗鏘響。
接著,他站起身來,從身後的牆上取下了一條比他身高還長的柔軟皮鞭,轉身就往她粉色的柔嫩肌膚上抽下,發出未曾親眼目睹此畫面的我無從想像的巨響。他的動作冷漠,每一下抽打之間的間隔都詭異地毫無二致。他逆時針繞著被鐵鏈牢牢固定住的她走動,一面傲慢地揮舞手中的皮鞭,彷彿來自他的任何一絲注意力都只能被視為恩賜,就算是他冷酷無情的鞭打也一樣。
令人心寒的鞭打聲讓我嚇得緊緊闔上雙眼,片刻過後又不由自主的眨著眼睜開。他並未耗費任何精力瞄準他落鞭的位置,只想要讓那已裹上一層鮮血的皮鞭舔過她身軀上最大的面積,儘管他擊落了一些短短的羽毛,大部分被皮鞭劃開的,還是她粉嫩的肌膚。然而,承受著酷刑的她,始終沒有發出任何哀號、甚至呻吟聲,只是默默地接受他施予的一切。
在她幾乎昏厥過去後,他終於放下了皮鞭,並再度蹲下,解開固定她腳踝的鐵鏈。我本來以為他會將她解下,就此離開,但他對她顯然還有其他的計畫。站在她身後的他以奇怪的姿勢看似抱住她,實際上卻是牢牢地抓住她,並猛地進入她體內。
無論先前的鞭打多麼殘忍,始終保持沉默的她,卻在這一刻低吟出聲,隨著他的每一下撞擊悶聲哀鳴著。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幅畫面比先前的酷刑令我更加難受,我以雙手遮住視線,不允許眼前扭曲的畫面闖進我的眼簾,直到耳中傳來他難得透漏幾分情緒的低吼聲,我才遲疑地移開了雙手。
她身上的鞭痕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簇簇雪白的纖細羽毛。他鬆手放開了她,並順手解開了固定住她手腕的鐵鏈。於是她應聲倒下,趴伏在濺有血跡、冰冷、堅硬的地板上,無聲地啜泣。
他向後退開,卻不願意多看她一眼,只是冷冷地開口:「不要忘了,自願要留下來的,是妳自己。」說罷,他伸手抹去噴濺到他臉上的血跡,往窗外飛躍而去。
儘管她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那靜默的陣陣抽泣卻比聲嘶力竭的號哭更令人心碎。我甚至無暇思考,我所看見的這一切,可能是我未來必須面對的命運,此時此刻的我,只想將破碎的她擁入懷中輕輕搖晃。
許久之後,我終於鼓起勇氣走近她。或許她也聽見了我的腳步聲,直起身子朝我的方向緩緩移動。我對著她張開雙臂,她也朝我伸出雙手,但是在我能碰觸到她之前,指尖就頂上了一道透明的牆面。
驚慌和遲疑馬上佔據了她的臉龐,而我則驚恐地拍擊著那道理應不存在的牆面,希望它會像她的傷痕一樣消失不見,但那面牆頑固地存在著,不肯屈服,只有她與我以相同的頻率拍擊著它……相同的頻率、相同的表情……
然後我突然懂了,那不是一道牆。
那是一面鏡子。
鏡中的她垂下雙手,失神地看著我。
她就是我。
在回憶湧回我腦中的那一刻,我駭然退開,承受不起它們的重量。我無法思辨它們的意義,只知道我必須要離開這座城堡,就算我的羽翼尚未豐滿,我也無法繼續在這裡待上任何一分一秒。
於是我轉身,朝他離去的同一道窗口飛奔,並毫不猶豫地縱身躍下。「放我走……放我走……」我認出了自己的聲音,卻沒有開口的印象。
我急速墜落,四周的狂風吹散了我新生的纖弱羽毛,使傷口再度迸裂,冒出鮮血。在我墜入高塔下湍急的河流前,那些雪白的羽毛已經一根也不剩。我碰到流水的那一瞬間,千萬片蒼白的鱗片竄生而出,覆滿我的每一吋肌膚,甚至將幾根他無心落下的藏青色亮面羽毛夾上了我的左臂。
「放我走……放我走……」
那是我失去意識以前,聽到的最後一個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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