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我跟妳說過,衣櫥裡有什麼嗎?」
不遠處再度傳來男人嚴厲的聲音。我屏住呼吸,豎直了耳朵,等待另一個總是顫抖著的人聲。
「有……一隻怪獸……」片刻過後,女孩微弱的嗓音終於遲疑地響起,像是狂風中一柱搖曳的殘燭,或是暴雨下一枝折損的小草。
「那怪獸會做什麼?」
我知道女孩不想回答,卻也很清楚她不敢不回答。「牠會吃掉……調皮搗蛋的小女孩……」她的聲音已帶著哭腔。
「既然妳都知道,為什麼還要不乖呢?妳想要被吃掉嗎?」男人的聲音變得溫柔,但這樣的溫柔卻令人不寒而慄。
女孩不再說話,只是低聲地啜泣著,竭力控制著不要發出聲音。而男人也不再開口,嘆了一口氣,拖著腳步走向門邊。我聽見老舊木門闔上的嘎吱聲,以及銅鎖轉動的聲音,接著腳步聲漸漸遠去。
那女孩又被關起來了。
儘管我看不見她,只聽得見低低的抽泣聲,我卻幾乎能肯定,她倒在地上,瑟縮成一團,緊緊抱住自己的膝蓋,止不住地顫抖著。
我不知所措地搔了搔下巴。我不知道衣櫥是什麼地方,也不知道怪獸是什麼,但是依那個女孩每次害怕的樣子,我想,它們一定是很可怕、很可怕的東西。
* * *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來到這個地方的,我有的第一個印象,就是那個嗓音嚴厲的男人說給女孩聽的故事。在城堡的這個高塔閣樓裡,他說,住著一隻吃人的大怪獸。如果女孩乖乖的,怪獸就會待在自己的衣櫥裡睡覺,但是如果女孩調皮搗蛋、不聽話、或甚至想要逃離他的城堡,怪獸就會從衣櫥裡破門而出,從腳趾頭開始,一口一口地把女孩吃掉。
最後,男人嘆了一口氣,說女孩最近實在是太不乖了,他只好讓怪獸決定要不要吃掉她。說罷,他不顧女孩的苦苦哀求,將她丟下,便反鎖上門離開。而女孩不住地哭泣著,過了很久很久,才終於哭累了,沉沉睡去。
而我整夜都坐立難安,焦急地聽著不遠處的動靜。儘管我對男人和女孩都一無所知,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不希望女孩被那名為怪獸的東西吃掉。
一整夜過去後,男人終於再度出現,將女孩帶走。
從那天起,每隔一段時間,女孩就會被拽進閣樓裡,反鎖整夜。無論她如何道歉、怎麼哀求,男人都未曾有絲毫動搖。而不知道該如何伸出援手的我,也只能學著腦中女孩令人心碎的姿態,側身躺下,縮成一顆球,彷彿接觸外界的面積越小,就越不會受傷似的。
這一切就像是個沒有終點的循環,女孩無論如何都沒辦法讓男人滿意,因而他一而再、再而三的用她的恐懼無效地懲罰她。除了無限增長的畏懼,我看不出這個循環的任何意義。
我原本以為,這個循環會像永恆的概念一樣永無止境,但漸漸地,一切都變了。
女孩變得安靜,不怎麼說話,也不哭了。每次他們出現,我仍然可以感覺到她的恐懼,但她的恐懼色澤不再鮮明,而是糊糊的、鈍鈍的,像把被磨圓的刀鋒、或隔著毛玻璃看見的窗景。
而男人也變得沉默,總將女孩帶來閣樓,便鎖上門離去,有時候一去就是好幾天。而我與女孩共享的,就只剩下她均勻的呼吸聲。
那一天也是這樣。
男人已經離開了好久好久,久到我不禁為女孩擔心了起來。但她的呼吸聲一直平穩,沒有任何變化,彷彿男人的去留之於她已無任何意義。
倏地,我身邊的牆裂開了一條光芒耀眼的縫,並以之為中心,往兩旁大開。我錯愕地看著那道脆弱得令人驚訝的牆垣,與破壞了它的人。
女孩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她的身後挾著由陽光構成的暴風。
「吃掉我吧。」她說。
我目瞪口呆地望著她,無法反應過來。
見我沒有回答,她爬進了這個屬於我的小空間,並再度闔上那面牆。
四周恢復了令人安心的黑暗。
那一瞬間,我突然有種錯覺,彷彿剛剛那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我和女孩之間仍然隔著一道我不知道能夠輕易打開的牆,而她的呼吸仍然輕輕淺淺,等待著男人回到閣樓,將她帶去另一個地獄。
但是她的請求——或者該說是邀請——有我無法忽視的意涵。
「這裡......就是衣櫥嗎?」我小心翼翼地開口,生怕嚇到由恐懼組成的她。奇怪的是,現在的她,似乎一點也不害怕了。
她一臉好奇地看著我,沒有回答。
我清了清喉嚨,再嘗試一次:「我......就是怪獸嗎?」我的聲音聽起來喑喑啞啞的,像是一聲刻意壓低的嘶吼。不知道為什麼,我有種過去從未開過口的感覺,就算過去的我曾經說過話,我也不記得了。
她沉默了許久,才終於遲疑地開了口:「你從來都沒想過要把我吃掉,對不對?」
「我為什麼要把妳吃掉?」
她苦笑著:「沒有關係,反正令我真正害怕的,從來都不是你。」她的聲音裡有種淡淡的憂傷。
在我反應過來前,我已經傾身,將她擁入懷中。我無法理解,為什麼男人會想要傷害她,如此無害、溫柔而脆弱的小小生物。她在我的擁抱裡變得更加柔軟,並將臉埋進我厚厚的毛髮中,無聲地哭了起來。
這樣的哭泣和她過去那種壓抑的抽泣截然不同,她的淚水源源不絕地傾流而出,彷彿想要安靜地把自己哭掉一樣。我默默地輕撫她的頭,並感覺到她因而融化在我懷中。
* * *
男人似乎真的遺忘了女孩,任由她日日夜夜地待在閣樓裡,再也沒有來將她帶走。或許,他的遺棄終究事件好事,但女孩開心不起來,變成了不再鮮豔明亮的灰暗色調。於是我笨拙地試圖為她的世界帶來新的色彩,儘管她不像我,在毫無光源的衣櫥裡能將一切看得一清二楚,她還是露出了溫暖、如遙遠星辰般稀微閃爍的笑容。
「我想,我不會再害怕了。」有一天,女孩終於再度開了口。
而洞悉了一切的我憂傷地看著她,因為我知道她會做出什麼樣的請求。因為我就是她的一部分。
「讓我留下來吧?讓我陪在你身邊?」
我輕輕地搖了搖頭:「這裡不是屬於妳的地方。」
不再恐懼是不夠的,我沒有說出口,但是她都知道。她不能將整個人生埋葬在一個沒有光線的小小衣櫥裡,等著歲月緩緩地將她吞噬殆盡,一如過去的她堅信不疑的怪獸。
她想開口說些什麼,我卻不願意傾聽,於是她靜靜地坐在絕對的黑暗中,臉上的表情像被打破的瓷器一樣破碎,我只好闔上雙眼,以免被碎片所傷。
最後,她再度推開了衣櫥的門——我並未睜開雙眼,但透過眼皮看到了略為刺眼的紅光——走了出去。在闔上衣櫥的門前,她以灼燙的眼神在我臉龐上印下了永恆的烙印,接著世界又恢復了一片黑暗。
「再見。」她的語聲漸漸飄落,像落在我腳邊的塵埃。
我知道她要往哪裡去。
因此當我聽到久未開啟的窗櫺傳來了哀嚎似的嘠吱聲,我並未感受到絲毫訝異。隨著窗框的哀嚎聲,緊接而來的是狂風只會在高空處發出的淒厲呼嘯聲。
這呼嘯聲將會伴著我,直到永恆。
我始終沒有睜開雙眼,也沒有離開我的衣櫥,但是我知道,女孩要不是在最後一刻想起了怎麼飛翔,就是深深地、重重地墜了地。
就像她墜入愛河的姿態般悽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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