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書

好久沒有寫小說了，

雖然我構思了非常多篇，

但是小說和我一般的閒聊文畢竟還是不一樣，

不是想要寫就可以迅速寫出來的東西。

這個系列的文章有些可能不是很容易懂，

有時候甚至連我自己回想某幾篇構思的劇情的時候，

我都會驚異於自己竟然想得出並想得通這些內容，

不過這些話現在看起來其實好像沒什麼道理，

因為真正已經打出來的也沒多少就是了哈哈哈 =P

艾若

　　"Sometimes I can hear my bones straining under the weight of all the lives I'm not living."

—Jonathan Safran Foer, Extremely Loud and Incredibly Close

　　我永遠無法忘記這兩個人。

　　身為書局的店員，總得面對一些無聊的時刻，這種時候，除了觀察書店裡來來去去的顧客之外，好像也沒有其他事情可以做，儘管某些特定的行為看起來就會像普通的背景畫面一樣不斷重複播映，並不特別引人注目。

　　工作久了，自然就可以分辨得出哪些人會在書櫃前面瀏覽一排排的書脊，卻一本也不會拿下來；哪些人會很有自信的走進店裡，專注的拿了一本書就堅定的閱讀起來，一點也不猶豫；哪些人是來挑選禮物的，在一排排的裝飾品、相框、馬克杯之間徘徊不定；哪些人是文具控，在陳列紙膠帶或貼紙包的地方留連忘返；哪些人是來選購文具的，補完足夠的貨就會馬上離開。

　　這不是一間大型的連鎖書店，只是在一個小小城鎮裡供應居民所需、窩在街角的一間小書局，店裡的顧客大部分都是附近的居民，總有熟悉的面孔不斷出現，但他們卻彷彿從來不知道自己和其他人關係密切似的，把每個與自己擦肩而過的人當作陌生人，就算他們根本就住在同一條街上也一樣。

　　一個盛夏午後，外面下起了傾盆大雨，窗外的水幕把街道偽裝成霧都的一角，所有的輪廓線都消失、模糊、淡去，就像瞇起雙眼時會看到的那種畫面，你清楚的知道眼前的物體應該是什麼形狀，但是看起來卻不是如此。雨水把在街上遊蕩的人們趕進店裡避雨，等帶這陣狂暴的大雨過去，讓他們能踩著雨水的腳印繼續前進。

　　她也是來躲雨的人，沒有帶雨傘的她狼狽的帶著滿身的雨點走進店裡。豆大的雨滴在她身上打出了深色的圓點，乍看之下，會以為她穿著一件有圓點圖案的上衣。她走進來，經過我身邊的時候，彷彿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也意識到自己狼狽的情況，尷尬的對我微微一笑，就走過櫃檯進到店裡。她很喜歡買筆，每次都駐足在筆櫃許久，離開前一定會帶走一兩支筆。在我的想像中，她是一個愛幻想、愛寫字的人，喜歡用不同的筆記錄自己瘋狂的想像，任由筆尖在紙上狂舞，留下它們的腳印。

　　她一如往常的走到筆櫃前，隨手抽出一支筆，就在試寫本上寫了起來，她臉上的表情非常認真，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只是想要檢查那支筆的顏色的狀況，而是專注於她寫的東西，筆只是一個附屬品。停筆之後，她若有所思的盯著那個布滿塗鴉的小冊子許久，才心不甘情不願的放下手上的筆，轉身離開筆櫃。

　　她異樣的神情讓我忍不住多看了兩眼，離開筆櫃後，她走向書櫃，抬起頭來看像擺在最上層的書，用力的眨著雙眼。她的肩膀微微顫抖，彷彿即將失去平衡，隨時都有可能靠在櫃子上崩潰似的。但過了幾分鐘，她平靜了下來，從書櫃中抽出一本書冷靜的閱讀了起來，我才不再注意她。

　　直到她要離開店裡，我才發現，她的神情比一開始更慌亂不安，還不時驚慌的四處張望，像是要尋找什麼，但她自己也不知道她要找的是什麼一樣。她像平常一樣買了兩枝筆，一支是天空藍，另一支是草綠色的，除了那兩支筆之外，她走出店裡時，手上還多了一把剛用過的、滴著水的雨傘。

　　因為她忘了帶傘狼狽的走進店裡的影像對我來說太過清晰，我又有特別注意她，所以這個畫面讓我感到特別不協調，就像電影裡面不連戲的矛盾畫面，主角在同一幕的前一刻兩手空空，下一刻卻多了把雨傘，怎麼樣都說不過去。

　　一直惦記著這件事的我，在應付完結帳的客人之後，終於找到空檔溜去筆櫃偷偷翻閱那些除了毫無意義的塗鴉之外理應什麼都沒有的試寫本，並在裡面發現了一段簡短的對話。

　　「雨好大，忘了帶傘 :'(」

　　「這把給妳→」

　　「你在哪裡?」

　　然後就沒有了任何回應。

　　我急躁的往前翻，想要知道這段不知名的對話是怎麼開始的，我沒有找到讓他們開始交談的第一句話，但是我找到了許多字跡相同的零星閒聊，就像一個網路上的聊天室，兩個人在小心不洩漏太過私人的資訊的前提下對彼此推心置腹。

　　「妳叫什麼名字?」

　　「Helen」

　　「Thy beauty is to me」

　　「Then you are the weary, way-worn wanderer? ;)」

　　「Indeed, the wanderer, who bore thy beauty to my own native shore」

　　我認出了愛倫坡的詩句，接著變赫然驚覺自己正在偷窺其他人的情書。或許他們兩個也知道自己的對話正被其他人偷窺著，才小心翼翼的不說出太多與身分相關的訊息，但他們的每一段對話都明顯的表露出對對方的深切渴望，卻苦無確認對方身分的方法。

　　從那一天開始，我時時刻刻都盯著筆櫃，希望能找出那個與她對話的人，並不特別為了什麼目的，只是想要滿足自己的好奇心。最後，我終於找到了他，他是一個長相斯文，看起來相當沉默寡言的憂鬱男子，年紀稍微比她大一點點，似乎對自己的生活不甚滿意，卻找不到任何改變的施力點。他是一個非常忙碌的人，來去匆匆，從來不在書店裡消磨時間，就算要閱讀也會把書買走，不會和大家一起站在走道上肩並肩的分享同一個空間，進入不同的世界。或許是因為他的世界已經與眾不同，他不需要別人的存在來佐證這一點吧。

　　他們兩個很少同時待在店裡，甚至自從我開始注意他們兩人之後，都沒有碰巧的擦肩而過的機會。他們只會在四下無人的時候才戰戰兢兢的上前去筆櫃留下訊息，只要有其他人在筆櫃，他們就會走到別區，或是在旁邊對自己一點也沒有興趣的東西摸摸看看，直到閒雜人等離開，才磨磨蹭蹭的挨近。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幾乎不可能碰巧遇到彼此。

　　漸漸的，他們似乎也意識到了，我是唯一一個有辦法把他們兩個人的關係連結在一起的人，每次看到我總會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比較勇敢的時候，他們會試圖和我交談，但每次總是閒聊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之後，就會離開。他們從來沒有足夠的勇氣向我打聽過對方，我也從未試圖讓他們知道我在這段關係中有可能扮演的角色。

　　後來，毫無預警的，她再也沒有出現過。

　　或許她搬走了，離開這個微不足道的小小城鎮，去認識不一樣的世界，欣賞不一樣的風景，習慣不一樣的人群，她再也沒有回來過。

　　但是他卻出現得越來越頻繁，奢望著她能突然回到這間書店，在他們一直以來交流的地方拋下一個新的訊息，解釋她的消失，說明她前一陣子為什麼不告而別。

　　「Where are you?」

　　「Where have you been?」

　　他留下許多絕望的字句，但卻再也得不到回音。

　　「I will reach you
　　Someday I will」

　　這是他留下來的最後一個訊息，從此以後，就連他也消失了。

　　我一直沒有換掉那本試寫本，無論它被後來的人塗得多滿，我都沒有把它丟掉。我也期待著，某一天他們兩人會回到這裡，看到過去的訊息，然後再次相遇，真正的相遇。

　　但是我一直沒有等到這樣的場景，他們兩人就像從未存在過一樣人間蒸發，消失在曾經熟悉的人群中，或許他們直接昇華了，連一點痕跡也不留下。而我也一直在想，不知道有沒有其他人像我一樣關注著他們的故事，偷窺著別人的秘密，默默的希望自己能做什麼事幫助他們，但就像試圖求助的他們一樣無法鼓足勇氣?

　　最後，我慢慢的想通了為什麼他們從未真正努力去嘗試和對方見面。或許只是幻想的溫度和強度過高，讓他們不願意去體驗現實的電流竄過他們身體的感覺，因為它一定不足，還會順便摧毀他們小心構築的幻想世界，把它往下拉扯到絕對冰點。所以他們後退，他們抽離，他們消失，他們拔腿狂奔，朝著相反或相同的方向，盲目的奔逃，直到自己的狂亂的心跳和高溫的血液對他們來說不再有任何實體的意義，才停下腳步，落地生根。

　　但我永遠無法忘記這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