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2/22

藍屋


  「妳覺得……我們可以進去嗎?」他抬起頭,用下巴指著兩人眼前的小小溫室。

  溫室在紅磚道的盡頭,呈現完美的圓,一片片弧度經過精準計算的玻璃──本該透明,卻在歲月的磨蝕下顯得濁白矇矓──圈出一個脆弱的小小宇宙,豢養亦同時囚禁生存其中的小生命。

  她歪了歪頭,側耳傾聽溫室中最纖弱花草呼吸的聲音,想像溫室中水氣與氧氣拂過肌膚的冰涼觸感。走進溫室,並讓植株在盤捲、蔓生於她身上時勒斃她的慾望如此突然而強烈,幾乎使她感到疼痛。無法開口的她,只能先聳聳肩,再點點頭。

  他緩步上前,推了推玻璃門上與整體氛圍格格不入的鋁製把手:「鎖住了。」他轉過身來,露出她最愛的表情(眼角下垂的暖暖微笑),低下頭看著她:「妳知道在藝術作品裡,溫室有什麼隱喻嗎?」

  「嗯。」她再度點了點頭。而後這單音節的聲響化為海嘯,由她腳邊升起,漠然地將她吞噬殆盡。


  第一眼見到它時,牠覺得它像一張被無情地揉皺的玻璃紙,怎麼也無法攤平。它深陷一片汙泥,在秋風中瑟瑟顫抖,試圖從汙濁的空氣中汲取足以使它維生的二氧化碳。或許牠並未鮮明地意識到自己是它唯一可能的拯救者,但是潛意識中的認知迫使牠介入它的生命。牠將它從汙泥中挑起,用爪尖拂去它纖細而蒼白的附生根上乾涸結塊的泥沙,將它小心翼翼地擱上心口帶走。

  牠用藍色的玻璃為它蓋了一座小小的溫室──因為它只有在藍色的光線下能夠存活──溫室的大小剛好只能容得下他們倆,而它學會如何攀附在牠身上,附生根的根尖像無數的小小指尖,探索著適宜它生存的全新世界。

  陽光將牠染成藍色,有時候是明亮的藍,像晴空或海洋水面的蔚藍色;有時候是陰鬱的藍,像暮色或宇宙角落的孤寂深藍;有時候是透出綠意的藍,像湖水或綠松石溫潤的藍綠色。就算藍色玻璃外下著雨,沿著玻璃滑落的雨滴仍在牠身上漆出粼粼的水藍色。它喜歡晴天時天青藍光束在牠金色的鬃毛和睫毛上溫暖而慵懶的舞姿,但它更喜歡雨天時整個天空為他們演奏的藏青色樂曲,雨水在玻璃上溫和的敲擊聲就像搖籃曲,讓它在牠懷中沉沉入睡 。

  它的身軀柔軟,像綢緞般滑順,卻又如玻璃般脆弱易碎。牠沒有靈活的指爪能將它捧在掌中悉心照料,也無法避免它摔碎成千萬片,牠能做的,只有許下將它片片拾起的敦厚承諾。牠予它新生,因而它無可救藥地依賴著牠,卻怎麼也無法使牠依賴自己。

  『你是水,我是渴望。』

  它的生命很微小,但在它能獻出的所有中,它僅存的生命無庸置疑地是最珍貴的禮物,於是它將愛麗絲藍的靈魂放進牠青玉色的掌心中存放。而牠將這顫抖的靈魂放進群青藍的木盒裡還給它,牠不願意取走它的生命,因為藍色玻璃的壽命將盡,而牠無法建造能屹立不搖地撐過永恆的藍色溫室。


  她喜歡廢墟。

  她喜歡欣賞生與死的姿態,而廢墟的死亡中帶有生命的痕跡,讓她可以從中聽見回憶窸窸窣窣的呢喃聲。儘管她害怕碎玻璃與斷裂的木條,廢墟中苟活的所有小動物都令她毛骨悚然,但微量的恐懼令她對此更難以抗拒,因為恐懼中也有一種氣味獨特的死亡之美。

  於是,在他們最後一次見面時,他帶著她走進一座用藍色玻璃築城的廢棄溫室。一層薄薄的白霧模糊了她的視線,但她在矇矓中看見了屋頂遺失的鈷藍色玻璃留下的格格空洞,也看見了散落一地普魯士藍的玻璃碎片。這個溫室破碎得令她疼痛,彷彿每一塊消失的玻璃都是一口被從她嘴邊奪走的吐息、每一片玻璃的尖銳邊緣都刺在她竭力跳動的心上。

  她低下頭,看向自己微微顫抖的掌心──藍色的世界從她指縫間緩緩地溜走。她這才半訝異地回想起,自己沒有將時間握在掌中的能力。

  而他從身後走近她,溫柔地牽起她冰冷的小手,將她的雙掌貼上她身側的藍色玻璃,並以自己的雙手包覆其上,彷彿想堵住不斷流失的時間,或止住從她眼角滑落的淚水。他將頭埋入她頸間,把維生的食糧透過耳蝸餵食給她,並從她身後輕緩而優雅地佔有了她。

  倘若能成為他的俘虜,她將義無反顧地永恆唾棄自由、迷戀受他囚禁的幸福。但這微光般的幸福卻是極致殘酷的絕妙偽裝,因為他不但教會她如何快樂,還打算在下一秒旋即消失,殘酷地將剛剛送上的幸福攫奪而去。

  在這藍色溫室的廢墟裡,生與死共享同一方天地,時間也為他們交疊的雙手緩下腳步。或許正因此地稍稍與現實脫節,他允許她屬於他,也恩准她留下他烙下的印記。於是她在他懷中融化,像初春暖陽下的最後一片蒼白雪花。

  『妳的最深處,充盈著我。』

  他離開以後,尋覓不著他足跡的她,只能循著自己心的碎片(像韓索爾與葛蕾特循著林蔭小道中的麵包屑),走回那她曾以為能使時間凍結的藍色廢墟。她化身為帶一抹午夜藍色澤的靈魂,褪下衣物,在湛藍月色映照下露出他賜予的印記。印記透明無色,像無數緊扣在她心口上的透明指爪,或像一條束縛她的隱形繩索,當他的影像於她腦中浮現,便會毫不留情地勒緊,直到她幾欲窒息。

  赤裸的她身上只垂掛了近乎透明的晶亮淚珠──就連淚水也被她午夜藍的身軀染成藍色──在普魯士藍的玻璃碎片上側身躺下。遍地的碎片像遺失已久的拼圖,在她因殘缺而支離破碎的肌膚上溫順地一一歸位。

  這是她第一次注意到那群青色的木盒,像她一樣靜靜地、靜靜地躺在溫室中央。她伸出已然失溫的藍黑色手指,掀開盒蓋。

  一株蜷曲的攀藤植物死在木盒中。它的附生根上纏捲的並非泥土,而是一束金黃燦爛的柔軟鬃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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